景德镇，这三个字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，已经不仅仅是个地名，更是一个符号。入行以来，几乎每个重要场合的每个重要讲话，都少不了：“陶瓷是中国历史辉煌的写照，在英语中，中国和瓷器都是CHINA”云云。

　　这一说法的出处，便与景德镇紧密相关。据考证，china是汉语昌南(原景德镇名)的音译，随着景德镇精白瓷大量流传到海外，才使得瓷(china)成为中国的代名词。

　　对于我来说，景德镇具有更深刻的涵义。幼时的我，多病多难，几次差点小命不保。母亲请神算命的结果，是我必须背井离乡，于是4岁的我，便跟随父亲到了景德镇。在这里，我学会了识数、写字，更从一个漫山攀爬的野孩子，变成了一个家长眼里的“神童”。

　　再次回到景德镇，已经是30年以后。30年以前，父亲是村里面人人羡慕的铁路工人;家里用的景德镇薄胎瓷碗令人赞赏无比;而我的珠算是家有来客时的固定表演，偶尔在上学的路上顺手去厂里偷几块马赛克玩耍。30年以后，铁道部债台高筑，作为小承包商的姐姐讨债无门;景德镇千年“瓷都”的称号旁落，被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和中国陶瓷工业协会授予了潮州;现在的我以爬格子为生，走过万千瓷片而眼花缭乱，或是报应。

　　重回故地，人去楼空。我儿时唯一认识的孙叔叔，在一年前已经去世，我住过的石棉瓦房，早已成为一片乱糟糟的菜地。而当年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”的稀罕玩意———大型瓷瓶，却从只有少数森严场所才能偷偷一瞥的绝世珍品，沦落为全国大小展会都伺机出现的地摊货。

　　30年，我已经从一无所知的瘦弱童男，蜕变成阅人无数的中年肥叔。景德镇依然魅力不改，但我一路行来后，她却失却了原先独一无二的尊崇地位。建陶方面，佛山一家独大，被世人以“陶都”相称。这倒也无妨，原本瓷砖也好，卫浴也好，都是泊来品，和景德镇的历史无关。而这“瓷都”称号的旁落，却是景德镇人心头说不出的痛楚。

　　如今看来，此事虽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，但景德镇的遭遇，亦属必然。早在10年前，我在广州厮混的时候，一个收入颇丰的朋友，就是在一家潮州公司从事外贸的。据她介绍，这家公司以制造瓷马为主业，而且定向销往美国市场，大多是用来做餐桌装饰或者壁炉摆件。而在潮州，类似于这样的专业细分公司，为数众多。而她每日所做的工作，就是去到工厂，严格按照订单的要求去检验商品，并对生产环节提出改进意见。

　　然而，景德镇的陶瓷，基本上仍以手工作坊为主，而且艺术形式也毫无突破———不是瓷板，就是花瓶。国营的厂牌，如今基本都停止了生产。作为参观景德镇陶瓷必去的工厂，法蓝瓷是不容错过的，花园式的厂区、充满创意的造型、细致圆润的工艺、高昂的售价，让人叹为观止。但遗憾的是，这个声名鹊起的品牌，设计团队远在台湾，而大陆区的销售中心也在上海，千年瓷都景德镇，仅仅是它的生产基地。

　　由于行色匆匆，我此行并未能与景德镇的陶艺创作者们进行深入的交流。但我所接触到的一些细节，却让我从内心深处为之担忧：一个在微博上结识的朋友，也是景德镇年轻一辈的陶艺工作者，以26岁的年龄便获得了高级工艺美术师的称号，但她几乎足不出户，每天的时间都用来在作画。

　　在电话里，她跟我抱怨，现在经常觉得腰酸背疼，“我每天都在瓶子上画仕女图，因为这个好卖。”我劝她多运动，她说，“我倒是办了健身卡，但是基本上没有时间啊，一画起来就忘记时间了。”

　　“那么你可以多出去走走啊，去旅游下，活动下筋骨，也可以拓展下自己的视野。”

　　“哈哈，我其实去过很多城市啦，都不用花钱的，都是去参加陶瓷艺术的交流活动。不过去一下就回来了，都没有时间玩。”

　　“你有没有考虑过放下手头的工作，到外地去段时间?”

　　“才不会呢，去到其他城市还有什么意义?”

　　是的，我们不用怀疑景德镇在世界上的名气，也不用怀疑她在陶瓷艺术工作者心目中的地位。在明清园，我就碰到了来自沈阳的陈仲琛，这个满脸大胡子酷似张纪中的男人，是鲁迅美术学院的副教授，爽朗而好客，“一放假，我就跑到景德镇来，有十几个春节，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工作室里面潜心创作。”

　　“在艺术氛围上，在制作便利上，景德镇是独一无二的。”类似于陈仲琛这样的外来“瓷痴”为数众多，在明清园内的外国陶艺家们，更是闭门谢客，潜心创作。事实上，这些外来者和景德镇的本土陶艺家们，几乎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人，彼此间并不相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