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年前,一个夏天的午后,成都浣花溪畔,栀子花香气氤氲。我和女友共擎一把雨伞。雨最初下得还算温柔,轻轻地落在伞上,滴答滴答,那声音悦耳得让人沉醉;然而,夏天的雨总是变化无常,仅一会儿功夫,却已是风雨大作,伞檐一围立时起了光洁的雨线,筷子般粗细,直直地垂落下来。
此情此景下,女友丝毫没有要退而避雨的意思,反而将绵软的小手伸过来,拉着我从小桥苹苇间急骤地穿行;我揽过她柔细的腰,将她完好地蔽在伞檐下,不让风雨侵袭进来,两个人蜻蜓点水般朝前方一路奔去。
雨就那样下着,溅落在路面上,散开成一朵朵洁白的花;湖面之上,早已是凹凹凸凸,雨水乱舞;渐渐地,天地之间,便升起层层水雾,在半空里方向不定地飘着,极远极近处幻化成了云烟。
尽管有了雨伞的庇护,但我们的裤管终究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大半。不过,那都勿用去懊恼了,因为有眼前这番良辰美景和赏心悦事,只需恣意消受便好。暂且如此吧,一把伞风雨同行,伞檐下是两个玩兴浓烈的孩子,伞檐外却是鼓着肚皮的青蛙,轻轻浅浅地啼鸣着。
我们就这样不明目的地走着,走着。不觉然间,一片翠绿的竹林忽然阻断了我们的视线,竹枝被雨水冲刷后,清亮无尘,挨挨挤挤的,茂密得很。我们且收了伞,从林间一条石径穿行而过。尔后,顿然便看到了另一番情景。翠竹绿树掩映之中,是一条宽敞的石板路,约略几百米长。在路的中央,李白、杜甫和屈原的雕像高高矗立。李白袖舞长空,其豪情飘逸与杜甫的沧桑沉郁遥相呼应。坚硬的花冈石大道上,镌刻着从中国两千多年诗歌长河中选取的一百多朵绚丽夺目的浪花,黑白相间,古风盎然。
或许是凑巧,我们缓步走完诗歌大道后,随意拣了一旁的林阴小道而去。这条道很不起眼,人迹罕至,路面上亦刻有美丽的诗句。我们就那样顺着脚步向前,低低地吟诵着那些让人沉迷的诗句。路转溪头忽见,就在我蓦然回首的瞬间,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邂逅怔住了。
……
麦地
别人看见你
觉得你温暖, 美丽
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
被你灼伤
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
……
是海子的诗句。不,是海子!
他的诗句被刻在路边的石板上,四围的树木和花草已很稠密,不用心寻找是很难发现的。在这里众多的诗句中,却惟有海子的诗歌藏得最深,正如生前的海子本人一样,总是站在人群的背后做着最深刻痛苦的思考,写着那些深藏土地内部或距离天空最近的诗句。
对于这样的设置,我想海子本人肯定是喜欢的。
刻着海子诗句的那块石板,很自然地就与其他的分离出来。它的边沿有着不算浅的围棱,所以逢有雨水造访时,也就有了浅浅的积水。风一起来,水波便开始荡漾,那些诗句也就自然地鲜活起来,在波光水影间自由摇曳,有了真正的生命……我想,在这样一种情境里,任何一个有点审美情趣的人,都会因为那些潮湿的诗句激动良久。他们可以不认识海子,但他们却能够在这种情景里得到一种诗性的共通、心灵的震撼和精神洗涤。
我向来不喜欢去为某个事物附加太多的意义。长期以来,对诗人海子,我都处于一种朝拜的心情中,但因自己人轻言微,却从不敢去为他说点什么。在我看来,真正的朝拜和信仰大抵都是难以言说透彻的;就算在祷告的当时,我们嘴里所发出的声音,或许连自身也听不明白。因为那不是说给你自己听的,而是在跟信仰中的人物进行心灵的对话,只有他们才能听得清楚,这里面有一种神性的参与。也正因如此,这种语言是接近于无声的,但应该相信,它们比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任何话语都更接近于真理。
我对海子的感情便是如此。
带女友转身离去时,我将紧握的伞柄微微一旋,雨水从伞檐斜斜地坠向那些复活的诗行。那一刻,愈觉烟水迷离,我仿若真的看见了复活的海子,看见了那些活动的诗行,一排排地进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。因为一场波澜壮阔的夏日骤雨和女友的调皮牵引,却让我有了一次与真理和神性的美丽邂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