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座城市的时光机
——读北岛散文集《城门开》
“我来到这个世界,为了看看太阳和蓝色的地平线。”
——〔俄〕巴尔蒙特
21年前,40岁的诗人北岛被迫离开了自己的故土,城门在他的身后轰然关上。那时他叫北岛,写诗说“我不相信”。此后,他以一个流亡者的姿态,漂泊欧美,颠沛流离。十年里搬了十五次家,住过十几个国家。可以设想,一个被迫离开自己家园,过着流亡生活的诗人,面对着无处不在的乡愁和孤独,能化解它并维系自身存在的途径,必然是对故乡的记忆。
阔别13载后,当父亲年迈病重,北岛得以回到故乡的时候,一切都面目全非:“现在的北京像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的活标本,和我的童年记忆完全隔绝了。”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,北岛仿佛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。北岛的流亡姿态曾是俄罗斯文学的主题,“诗人们清楚他们的使命,那就是讲真话”。
《城门开》自序,北岛言: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,重建我的北京——在我的城市里,时间倒流,枯木逢春,消失的气味、声音和光线被召回,被拆除的四合院、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,瓦顶排浪般涌向天际线,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……北岛的北京,德胜门外就是荒郊,蛐蛐在坟圈子里放声歌唱,街上卖三分钱一根的红果冰棍,穿着军装的男孩子们在校园门口打架,护国寺的电影院散场之后会走过百花深处,深夜有一群驴子走在胡同里,自东向西穿越整个都城。
一股缥缈,从开篇蔓延至尾,甚至是逐篇愈浓的凝重、感伤、悲凉、无力与凄凉。北岛的这座城中,历史波澜起伏,曾轰轰烈烈,也曾经哀鸿遍野。人世的悲欢与离合,情感的投注与背叛,理想的憧憬与幻灭,都在这一代人的童年、青年、壮年甚或中年阶段疾风骤雨般一股脑儿扑面袭来。
或许,北岛他们这一代拥有了更加纯粹和高尚的理想主义情怀。而这些情怀,纯粹而简单,容不得半点瑕疵,好像空气,稍加异味,就会立刻让他们感觉不适。
炊烟侵染,北京的冬日,仰望那似有还无的星空,远眺视野尽头那些高高的被烟云遮断的城楼,告诉自己不用慌张忐忑,至少有城门为我们抵挡外来的伤害和灾难。或许,北岛再也找不到那个门之所在;抑或是,那个城门连及那个城都是他虚构的,它们根本没有真正存在过。
北岛的北京消散了。如今这座城市充满好大喜功的建筑,权贵游乐,外来者挣扎消磨,成千上万辆车堵在路上,上访的人和医院排队的人脸上是同样的焦虑,国家权力将最好的资源聚集在一起以获得安全感,使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庞大的畸胎。
北岛的北京,是从“光和影”开始:“在儿时,北京的夜晚很暗很暗,比如今至少暗一百倍。”而2001年的北京“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”。阔别多年后重返北京,让诗人大为触动的,首先是映入眼帘那无边无尽的灯光,而直接的效果是黑夜,消失了。黑夜消失了,意味着星星也随之消失,还有那些会发光的虫子和只有在黑暗中才讲述的故事……它也是诗意的消失,一种古老的生活趣味的灭亡。文学的传统自古以来,就离不开黑夜。诗人,更是离不开星星和萤火虫。
靠文字堆砌起的城砖显得那么摇摇欲坠,尽管在他心里是无比坚固的。人生的无奈甚至连叹息都化作不得,只是历史长廊中的几声回响。
诗人曾说过,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就是他全部的世界。“如果说远离和回归是一条路的两端,走得越远,往往离童年越近;也正是这最初的动力,把我推向天涯海角。”
城门城门几丈高?
三十六丈高!
上的什么锁?
金刚大铁锁!
城门城门开不开?
这首童谣,被北岛当作前言放在书里,想必是京中孩童曾经传唱的,念起来摇头晃脑,京腔京韵,也是书名的出处。流亡者渴望归来,却遇到一个紧闭的城门,是一个流亡者的梦魇。
《城门开》从歌谣开始,到父亲离去的沉重结尾,儿歌里的城张嘴就能进,我们心里的筑城,实在城门太重,城池太深,砖砾锈蚀。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,但是转身回望,永远是故乡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