啪的一声脆响，一根翠竹在秋风里拦腰倒下。我放轻了脚步，缓缓向前，脚下枯黄的竹叶厚实而杂乱，窸窸窣窣的;路边的杂草无序地疯长着，野草繁荣的边缘，是一排青砖黛瓦的两层楼房，在黄昏里，被落日拉得很瘦很长，破旧而寂静地矗立着。

　　这里远离城镇，位于川南丘陵深处的一座山顶，名杨柳。往南是古盐都自贡，往东四十公里到内江，属威远县治，交通历来不畅，即便从山脚攀行上来，一般人也会喘气良久。很难想象，此处曾经是方圆十余公里内最喧闹的地方，每日书声不断，墨香氤氲。

　　十五年前，我和六十八个少年走进了底楼的某一间教室。后来，我们的教室换到二楼，楼上楼下，度过了我求学生涯中最愉快的三年。

　　有一天，语文老师让全班同学依次走上讲台，跟大家谈自己的人生理想。于是，一个个稚嫩的孩子陆续离开座位，或羞涩或勇敢地开始了自己的理想演说：

　　我将来想做一名老师。

　　我想做科学家。

　　画家。飞行员。歌唱家。医生……

　　说自己要当歌唱家的是杨菊，全班最漂亮的女孩，她所经过的地方，总有一种独特的芬芳，荡漾开去，变成一圈圈浮动的光晕。离开学校十五年间，她曾辗转于深圳、南京、杭州等地，在逼仄的城市街道中，为年少的梦想努力，最终定居于浙江嵊州。她没有成为通常意义上的歌唱家，但却一直用最动人的心曲谱写生活。

　　余春，那个活泼如晨光，洁白如流水的女孩，嘴角总是微微翘着，她的笑声似乎能催开一朵花的绽放。她是班上后来为数不多的考上大学的一个，她的梦想是将来坐在办公室里，不用风吹日晒，现在，她如愿以偿，进了县政府做公务员。

　　我总觉得刘小玲那时就已经是个画家，在黑板报或纸上，信手勾画几笔，即变成漂浮的云，柔软的絮，淋漓的雨。去了北方一所大学念艺术专业，在那圆形的秋空下，用颜色和线条描绘着自己的梦想。毕业后，她去了南国深圳，美术之于她，依然是一种爱好和习惯，纯粹如当年。

　　胡桂平如她所愿，做了医生，一身白衣，在威远那个小县城开了一家诊所……

　　老实说，我当时对自己的未来是毫无轮廓的，我能想象到用来搪塞老师的理想一类的名词都被同学们抢先说完了。我紧张得十指出汗，某一个瞬间，课桌上正翻开的语文课本里，页脚的一行小字跃入我眼帘：朱自清，字佩弦，江苏扬州人，作家……于是，我成竹在胸地走了上去，大言不惭地开了口：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。全班同学一阵疑惑，对作家一词茫然得很，一如我自己。不料，站在一旁的语文老师却对我报以掌声，眼神里暖意如春。

　　说来也怪，那次年少的狂言却带给了我后来莫名的人生牵引，虽然当时我并不能深解“作家“一词的含义，但自那以后，我疯狂地迷恋上文学，以致后来竟拂逆了父亲之意，进大学念了中文系。今天，当年的那些同学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是医生、教师、画家等等，但我自己，离真正的作家却还远得很。

　　在这青砖黛瓦下，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稚嫩的思想，紧接着有了梦想，期冀靠勤奋读书，去很远的地方。而事实上，我们这些怀有梦想的人，读书时，大都没有真正勤奋过。不过从二楼那间教室走出后，我们这群人中的绝大多数确实去了很远的地方。那些绿皮列车，满载着他们单薄如初中毕业证书的群体梦想，急匆匆地驶离了这片故土，向东，或者向南，车轮飞转。

　　2010年秋，因为当地乡镇中学合并，这所学校已不复存在，几秩书香文墨消绝于此。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，不再有清晨的琅琅读书声，也不再有老师们匆忙行走的背影，那一排青砖黛瓦的两层教室，到如今惟可见杂草丛生和苔藓深覆了。

　　自去年起，那些尚未毕业的学生，已集中迁往镇上中学，安分地守在学校寄宿读书，直到周末，方能在一片刺耳的机动车声中返家。从此，他们每天不用再于鸡鸣声中挣扎着早起，强顶夜色，经行那些漫长曲折的泥泞山路，穿越一层层晨露和早起的蜘蛛结的晨网，跋山涉水地赶到此地早读。于是，每天上学和下学那条长长的快乐路途，他们不再拥有。

　　那条放学路，十五年后，依然让我们记忆犹新。

　　在途中，我们曾为一只停留在枝头的倦飞的鸟，久久逗留于树下，忘记了上学的时间;抑或为等待某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孩，躲在隐蔽的路口，远远地看她经过，却从不敢吱声，思维被紧紧系着，目光汇聚成一条线，千里迢迢追随她的余影，心情却一层加深一层;抑或我们曾经过一番谋划，三五成群地去偷掘农人的红薯或蔬菜，一起翻过山头，潜入林间，生起篝火，野烟袅袅，烤熟一顿不能完全果腹的晚宴……一直到日光消失殆尽，才又收拾起狼藉一地的书包，掏出各自夜行备用的手电筒，一束束昏黄的光线晃动起来，开始向家的方向归巢。

　　曾经读书于这片土地的孩子，都已长大，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天涯。那些年少和青春的幻想，都像蝴蝶一样一只只飘去。当年的恩师们，也都作鸟散，被分配去了不同的学校。他们年华已旧，霜染青丝，只是那颗执鞭与春风化雨的胸怀，热忱依旧。他们将继续带着自己的教鞭，在另一排教学楼里，播撒阳光、雨露和希望。

　　离开时，一群鸟雀从空中落下，在黑瓦上杂碎热闹地叫着，忽的又全部飞向天空，像一张散开的网。再回头，我耳畔又响起了当年的琅琅书声，浓稠的墨香萦绕于鼻。我知道每一寸晨光升起，那一片翠竹间的风声都清亮悠远，翠竹之上，是经年不变、形态万千的浮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