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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笔记
清明过后,便是晚春。从春到夏的过渡,连缀着两场五色缤纷艳丽多姿的季节,却是那么的短暂,铺展无尽缠绵。晚春一如待嫁的女子,有着少女时代的浪漫回忆,有对过门之后的无限遐思。“晚春”二字,自笔尖流出的是端庄贤淑、长袖善舞,于唇齿间荡漾的是珠圆玉润、丰满多情。
五月前后,为晚春最佳时节。这个时候,又以大都市里的黄昏为最。这极端媚惑的一刻,天边尚有一抹余辉未退,瑰丽莫名,无法形容的色彩,仿佛吹弹得破。这一刻又极为短暂,只消一阵,人间灯火便亮了,那澄亮的天光只有无奈退隐。如同黎明时分不得不走的多情女鬼,一步三回头,依依地挥手,渐渐地模糊。在最后一刹那,天地之光交相辉映,天上人间情深难解。人心暂无杂念,只懂兴叹。只是这一刻是那么快,一低头一转身,便过去了。此后,夜色如同一双温柔的手,自东方合掌拂地而来。
晚春的黄昏与高楼大厦的都市不正好形成一种参差的对照?古典诗意与现代流行迭映生辉?如同渐行渐远、行将末路的京戏却因在大手笔的电影中登台亮相、人戏相缠,而苏醒、迷人、姹紫嫣红,故事也因它而厚重、伤感、催人泪下。遗憾的是,太快了,太快了,一切都是那么仓促,最后,以致于整个时代都是仓促的。仓促地来,仓促地走,伧促地轮回。
不如静下来,静下来多好啊,好好感受一下晚春,晚春的景以及和晚春有关的人。偶尔,对第一次走过的小巷,有久别重逢的亲切;为某个人的一句话,而偷笑半天,甚或,在刚刚蹬上公交车的刹那,无意一回头,于车窗外一个永恒的背影,恍忽之间,那片身影早已在人海中隐没。抑或,对脚下的一堆纸钱余灰的思索。清明那天,在街角看见脚底下的纸钱余灰,瞬间想到了一个人,在某个晚春的傍晚,告别了喧闹的名利场,静静地设一茶摊,听取路人讲故事,一世无缘附骥尾,三生有幸落孙山,中国少了一个官员,多了一个短篇小说之王。是的,就是他,蒲松龄。
他的家乡,山东淄川城东七里的满井庄(2006年清明节去过)。因这里大半人家都姓蒲,亦唤“蒲家庄”。他的墓地安在“聊斋园”,不时有人拜祭。墓园周围青砖,遍植古柏,园内处处是奇形怪状的树,不知名的草,还有似女鬼长发的柳,盛放时如婴儿小手的花,雨夜才开的梅。那次拜访,未能留下一魂二魄,不见老先生来点醒我尚不开窍的天灵,传授些创作心得,唯见月夜下的孤坟,凄清如水,一阵寒风,仿佛居士的一息长叹。
但他应早该轮回转世了吧。今生或许仍旧专注写作,已是当今名家之一。也或许已是平平凡凡一介常人,终生衣食无忧,却绝不与文字再相纠缠?但不管他今生是谁,他可曾偶尔梦回前世,梦回蒲家庄,梦见漫山如血的杜鹃,梦见远放天边断线的风筝,梦见月夜中幻化成人的狐狸———凤眉细目,身段娇柔,妩媚迷人。当恶犬狂吠时,她慌得瑟缩一团,颤抖着躲到他的怀里:“公子,原来你也在这啊。”这声惹起男人无限怜惜的问候,如今,已无人应答,毕竟,世上再无蒲松龄。
世间一切叫人辗转难舍的人或物,皆如晚春———有一息尚存的蛊,有一念之间的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