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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幸福而漫长的童年时光,是伴随着老树度过的。
我们的小村寨座落在黔湘桂三省交界的一条河流边的上。那十几棵要三四个小孩才能合抱的老树,就像十几个护村的神,在河流边整齐排列,日夜守护着村庄。老树主干空心,枝多叶疏,夏季如盖,冬天形如长柱,是寄生藤、青蛙、蛇、鸟兽、蜜蜂等多种生物的理想家园。没有人知道老树的名字,人们也无心去查个究竟。
每年在阳光明媚万物生发的春天,父母丢下几颗小棋子给我当玩具,就把门一锁,把我给关在了一个空荡荡的厅堂里。他们则背着南瓜饭钵下地里干活去了。而我也渐渐习惯,竟没有哭闹什么。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木屋的楼板上,摆弄我的棋子。困的时候,就随意地趴在地板上,和小猫卷在一起。那时春天的空气,似乎是专门为我好奇的脑瓜而设计的。阳光从窗外探进来,铺在地上的光线刚好像我的身体那样大。我就坐在那一摊温暖的光束里,大部分时间是呆呆地向窗外望去。记忆中的第一幅自然之画便在这时嵌入我空白的心灵了。那是一方湛蓝的天空,仿佛从屋檐上悬下一匹布,那么淡,那么透明、深远。有时云儿像母亲纺的棉花被风吹走一样,在天空上面舒卷,或慢慢的滑动。更奇异的是窗子的右下方向天空伸出了一只巨型的手掌,手掌稀稀疏疏的,在云的旁边晃动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那时曾听祖母说过,住在天宫上的仙人喜欢骑着白鸟在金树下乘凉。当有一日看见几只白鹭来到“手掌”上栖息的时候,我更加确信了窗外不远的地方就是奶奶所说的天宫,因为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树便成金树了。
长大一点以后,对老树的印象也更多了一些。天空布满星群的仲夏夜,空气里来回流动着萤火虫强烈的绿光。院子里,我一边把头靠在祖母的膝盖上,听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,一边看着那耸入天际笔直苍郁的老树入迷。月光下一排排的老树,像一群戏耍的孩子争抢着去摘天上的仙果;待月儿爬上高处,它们婉转斜横的姿态,又像一个个披着圣衣偷偷下凡来的仙女。就这样,仙女与嫦娥,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盛夏的梦乡。
真正走进老树,把它当成朋友,还是七岁以后的事。到背书包上学的年龄了,除了每天在学校大闹天宫外,放学回家,河边的老树便成为我们消遣时光的最好去处。十几棵高大的老树,以一种神秘的姿态吸引着我们向它奔去。春雨霏霏时,缠满粗紫藤的老树一夜间便梳妆打扮完毕,枯枝披上了层层嫩绿的内衣,从头到脚缀满的是一粒粒有五个小手指的紫藤花,花虽然比不上珍珠的妩媚与光亮,却比珍珠要素洁、芳香。这个时候,老树新枝的皮该是软了,于是河边除了鸟叫虫鸣,又多了一些没有曲调的金号声。所谓金号,其实是用刀在手臂粗的枝条上螺旋切割,卸下完整的树皮,卷做唢呐形状的音管,再在尖的那一端插上小指大小的树皮哨子制作而成的简单儿童乐器。老树春天长出的新枝条皮韧易取,最合适做金号,但是老树的新枝大都长在高处。记得有一次身体最笨重的伙伴阿忠为着爬上树去砍树枝,不小心撞着了一个蜂窝而被嗤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来。由此可见树皮号子是多么的吸引人,而树上的花儿又是多么繁盛。
当然,和老树相伴产生不快的时候也是有的。九岁那年,为了爬上树去掏猫头鹰来养,阿江和阿安因为摸到枯枝相继从树半腰上摔下来折了手臂。听老辈人讲,摔下树来不死,这是福气,长大以后会化凶为吉。我们当时将信将疑,但是那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”的话着实给阿安和阿江减去不少痛苦。有时候我们一起去撒野碰到倒霉事儿,还居然恨自己没摔断过手臂。摔断过手臂,化凶为吉啊。
一晃二十多年过去。迄今只见过几次小洪水的我,在今年五月突然获悉家乡发了大洪水。奶奶说,这次洪水非比寻常,楼底下的猪圈都飘起来了,近河的人家跑上山顶避水,来不及逃的老人,只有干坐在屋顶,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牲畜农具一样样被洪水掠去。在电话里,奶奶一个字没有提及河边那些老树的情况。是啊,老树,和村寨后面的山峰一样,永远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,既站在人们的视线里,又站在人们的情感和思想之外。就像我们每天拿的筷子,因为太熟悉了,反而容易把它忽略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