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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月高走天际,稀星或暗或明。
寂静的教区周围,惟有章弘绪的工作室亮着烛光。翻开的《聖經》“感謝經”(拉丁文)之页暗示主人上过晚课。
另本法文版《馬可·波羅旅行記》一书放置桌角,正巧露出“第三十章 契丹掘出的黑色石塊可用作燃料”等汉字句。
踱至窗前的章弘绪,默默凝视林立烟囱分别冒出浓、淡烟雾,少顷悄然道出内心语:世人惯称福建德化窑产的白瓷为“马可·波罗瓷”,认为建白瓷是他在元朝带回欧洲的,却不明白其对中国了解不够全面,著作不单少写万里长城与印刷术;即使瓷器,也漏掉元朝设置“浮梁磁局”专管皇家瓷制造的重要一节;人抵达过江西九江,竟然未就近至景德镇考察实算欠妥之事。当然喏,马可·波罗把中国烧煤的知识带回意大利是件大好事,原因欧洲人此前根本不懂煤的使用价值。而我若把景德镇制瓷工艺较详细整理转报教会献给路易十四国王,相信照样会对欧洲制瓷业的兴起产生相当作用,国王也将为我的考察能满足他好奇心感到无尚荣光的!现在烦人的问题是:尽管我开始弄懂从原料浸浆直到坯胎施釉、烧成瓷全过程;也知道一些彩绘常识,可至今末知为何非要掺高岭土的一番科学道理?真的似“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也”……睡吧,明日要接待不少新教徒来望弥撒、聊聊趣事。
章弘绪回首举蜡烛推内门进卧室床头,宽衣吹灭烛光安睡了。
窗外,皓白的月光射进敞开扇玻璃的工作室,微风吹拂法文版《馬可·波羅旅行記》扉页,作者像画清晰夺目。
偶尔,近处照旧传来几声犬叫音。
夜色深沉,月星消失。
天空乌云密布,雷闪暴雨交映。
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章弘绪从睡梦中惊醒,他起身披衣去工作室开门,“是不是人穷趁下雨行人少,又送弃婴教堂门口?”
“郑黄氏难产还无结果!”沙会长收伞进工作室,“孩子怀胎近11个月,今天不时感到分娩的痛感却生不下来,她光顾着喊耶稣基督、圣母玛利亚!闹着非要租轿子上教堂做忏悔。”
“深更半夜下雨绝不赞成她来。”章弘绪点燃蜡烛,“快找保罗拿药箱准备去她家。”
“神父,我急得来找你商量是郑老板讨厌教堂的人,加上他出去到处访名医了,合适吗?”沙会长低声叹气,“还有教友推测巡抚不上奏也怪他,不如由我带点镇静药去算了。”
“趁人之危等着看笑话?沙会长、即使郑老扳真的为私利出过歪点子或做过错事,教会更要以仁爱之心慢慢去感化他,让信仰不同的他领悟到天主与妈祖一样,都是慈善胸怀。”章弘绪发脾气,“再说,难产的郑黄氏系教会姐妹,我们去对她是很大的安慰。”
“神父,下这么大的暴雨你都赶来了!”产房内,一位卧床俊秀妇女双手紧握章弘绪的手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,“先前请来的郎中、游医不是怀疑为死胎怪物,便是断定不成型;有的甚至劝我服猛药打胎保命要紧,我说我信耶稣,死话不肯违规堕胎,硬想轿子抬去教堂做忏悔,不该让守寡的老娘回东埠过苦日子,不孝遭报应。耶稣基督、圣母玛利亚!痛啊!”
“你既然当面向我忏悔犯了须孝敬父母的第四项戒律,天主会原谅你的过失。来喝西药能减轻疼痛。”章弘绪温和地劝慰道。
“快喝吧,教会姐妹兄弟闻讯赶来陪伴,求天主赐福给你顺利生下小宝宝。”李余氏帮腔递一小杯水,手助郑黄区服药片吞进嘴里。
“圣母,助我吧;耶稣,我的救星;饶恕我,我的上帝!”郑黄氏喊着渐渐昏睡,“我们的耶稣,救我……”
“我常常为自己在法国没上药剂学课程感到愧疚,还好手抄厚厚一本药方备用,况且它有益于传教工作开展,方便我以懂医的身份探望病友。”静坐不少人的产房外,章弘绪对李道文检讨道。
“正是由于你经常送一些药教友甚至不信教的患病瓷工,关心他们的疾苦,许多人背里叫你‘仁慈医生’的绰号!”沙会长特别插话,“你恐怕不知道?!”
“其实,我倒真要感谢不少瓷工,包括一些经销瓷器商人教给许多陶瓷知识,有的典籍尚无记载。使我自信日后有把握向国外朋友较全面地介绍景德镇精堪制瓷技艺。”章弘绪十分感慨,“这是我来传教之余的最大快乐和收获!”
“哇……”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,刹时打断了几人的交谈,大家不约而同地起身仰视产房。
“这次生了个带柄的!”李余氏兴冲冲出房门报告喜讯众教友,“合个子、女‘好’字。”
“盼了多少年,郑家总算有了男儿继香火。”众人大都松了口气,相互击掌共贺……
稍顷,只见郑老板笑走过来:“这‘仁慈医生’竟然有如此好的菩萨心肠,终于让老婆安心生下我盼望的儿子。我一定要重谢他搭救母子平安。呵,哪位称‘仁慈医生’?”
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李道文幽默地提示句。
“近在眼前?”郑老板轻念并发现靠章弘绪身旁的药箱,“是指神父您?!怪我有眼无珠、怪我鬼迷心窍。”
“郑老板,坐下说!”章弘绪起身招呼句,“这两天你也累坏了!”
“不!”郑老板猛然跪倒在他面前,“神父,我对不起你,在你面前是罪人啊!我只顾自已亏本吵教堂补买地皮的钱,变着法子与你们作对;我还仗着自己同巡抚大人数年的交情,极力劝阻他为御窑厂派人去法国传艺一事上奏朝廷。”
“果然是你!”李道文、沙会长站了起来,沙会长指着郑老扳鼻子骂,“你为钱三番五次地跟神父闹个不休,还算人嘛!你、你还派罩脸人去教堂偷走过高岭不吧?”
“我是贪财的小人,而神父总不记前嫌,照样关照我的家人,我真的不该呀!”郑老板手打脸颊巴掌自责,“但决不至于干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,冤枉我偷高岭不休想。”
“好了、好了,你能忏悔自己,也就不必过份自责。”章弘绪急忙按住他双手,“应当说,今天该是贺喜的日子!我也相信你不会派人去教堂取走高岭不的。”
“神父肯饶恕我?”郑老板抬首含泪问。
“不是我肯饶恕,是天主愿意饶恕有罪敢于认错的人!”章弘绪真诚地回答,“起来吧!”
“可我仍要拜妈祖!”郑老板起立重申句。
“什么?”众人闻之瞪大了双眼怒视他。
“但请神父给儿子受洗礼。”郑老板又恳求。
“行啊!”章弘绪兴奋地表态。
“神父,刚才我们都被感动了,给他起名‘忏悔者’绰号不为过吧!”沙会长笑言,“大家同意吗?”
“同意!”众人异口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