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赞叹中华文明小资情调的林语堂，有一回，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演讲中国文化，他从衣食住行谈起，一直讲到文学、哲学，大赞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、美妙绝伦。一个女学生实在忍不住，手举得老高，语带挑衅地问：“林博士，您好像是说，什么东西都是你们中国的好，难道我们美国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中国吗?”林语堂想了一下，答曰：“有的，譬如抽水马桶。”话音刚落，全场哄然大笑。

　　欧美诸国在多次评选中，都把抽水马桶列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。抽水马桶作为一个不起眼的角色，但也因其传入，成为中国厕所发展史上的转捩点。台湾作家龙应台曾说，想要评价一个城市政府的管理水平和市民的文化素质，无须去看高楼大厦修建了多少，也无须看其文件法规有多少，只要观察其公共厕所是否干净即可。即是说，一座城市是否文明，在厕所中直接的反映了出来。所以，固然林语堂的回答有急智诙谐的成分，但同样包含了一种以小见大的深刻智慧。

　　西学东渐自鸦片战争以来日益绵密，在举世滔滔的西潮之下，我们被另一个世界、另一种社会、另一种文化所包围。抽水马桶曾经被卫道士们成为“奇技淫巧”，如今已经走入寻常百姓家，成为生活的必需品。又岂止是抽水马桶呢，当代中国人生活在无所不在的西洋器物之中已是一个了然的事实，长袍肚兜换成了西装胸罩，大刀长矛换成了导弹坦克。有学者在做近代的文献统计，发现国人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东西早在清末民初时就已完成了“西式化”的进程。这些东西包括：眼镜、钟表、铁甲船、西医、西式算法、西式枕头、西式学生冠服、西式暖鞋、西式园亭、西式楼、西式器具、西式楼房、西式建筑、西式房屋、西式器具之室、西式澡堂、西式大商店、西式烟卷、西式吸水机、上等细致西式茶点、贵重西烟啤酒等……，最后，诚如《清稗类钞·讥讽类》上所感慨的———“悉用西式……亦非西式不可……已尽为舶来品矣!”

　　作为改善居住的硬件设施，房屋装修必然受到应有的重视。近日笔者从某家装公司了解到，选择欧式装修或带有欧式风格的装修占了总体七成左右。所谓欧式装修风格，就是在现代空间设计基础上，引入拱门、罗马柱、弧形吊顶等欧式元素，将异域风情注入斗室之中。欧式风格按不同的地域文化可分为北欧、简欧和传统欧式，一般说到欧式风格，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联想到豪华、大气、奢侈等概念。瓷砖终端卖场也乐意主打这些概念，以至于在今天任何一座城市，寻找欧美风情比寻找传统风物容易得多。

　　这个时代每个人，都主动或者被迫挤上现代化的快速列车。今天，我们讲究的衣着体态，我们偏爱的办公环境，我们向往的家装风格，无论是器物层面，还是观念领域，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舶来品。一种与历史血脉割断的文化传统、生活方式、审美趣味正在神州大地洋溢开来。挟工业革命的伟力，从西方席卷而来的强势文化，早已侵染生活领域的各个角落。

　　这个世界变动不居，观念日新月异，但也有文化、习俗以其惯性绵延不绝，这构成我们归宿感最本真的内涵。产品可以舶来，但文化传统、生活方式、审美趣味的舶来，只往往像是画虎不成反类犬。我们追求表面的虚荣，贪恋别人的幸福，不是深化自身的人文历史，而是消解自身的文化底蕴。实际上，一座没有故事、没有历史、没有底蕴、没有味道的“水泥丛林”，只是一间暂时寄寓的宾馆而已。

　　与其说我表达的是某种观念，毋宁说只是一种情绪，一种置身城市化洪流和后现代生活之中无可奈何的叹惋和哀情。割裂的传统几乎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，那种植根在古典田园之上华美楼阁，已经被开疆辟土的推土机一路碾轧过去。房子成为很多人的梦想，家装成为一项浩大的筑梦工程，只是在筑梦的时候，如何寻找脉息已弱、余温尚存的传统根系，似乎也值得深省。1976年秋，美国出版了黑人作家亚历克斯·哈利所写的一部家史小说《根》。作者经过十二年的考证研究，追溯到他的六代以上的祖先。老美尚且如此，我辈情何以堪。

　　诗曰：

　　欧风美雨往来频，

　　涤荡神州数十春。

　　信是看朱能化碧，

　　浮云神马共谁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