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读丰先生的儿童漫画,让我们这些所谓的成人都觉得惭愧。什么时候,我们这个世界,能少一些欺诈,少一些执着,多一些自然,多一些淡泊。”
“他是家里第一个儿子。因为父亲也只有一个妹妹,他便是丰家烟火得继的希望,备受珍惜。父亲为他取乳名为‘慈玉’,他确实是家人眼中的宝玉,祖母溺爱他,父母、姑姑疼爱他,姐姐们怜爱他,连家里染坊中的伙计们也喜欢他。丰子恺自小便被包围在脉脉的温情中,这种温情后来跟随了他一生,浸透在他的性格里,使他总是以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;发散在他的笔下,就变成平易的文字和纯仁的画风。”“一片片的落英,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……”(俞平伯)。
11月26日,暖阳,深秋,银杏微黄。受罗曼主办方委托,我主持了一场《桐乡·丰子恺游学之旅》的户外文化探访活动。组成人员大概有罗曼会员、浙大校友及豆瓣会员,都属于高知阶层。晨8时许,我带着准备的几页文稿、穿着运动鞋、迎着被微阳穿透的习习凉风,来到黄龙正大门,那儿有一辆45人座的大巴正等待一群内心存有人文情怀的城市过客,欲载着他们向心灵的乡野飞驰而去。
略略览过同游者,不论年龄长幼,不论男女性情,他们的眼睛都是明澈的,和煦的微风中,似乎每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柔和、饱满的光晕,神色清灵、姿态中肯,艺术的旋律或多或少地徜徉在众位的周身。有厚度的人,探寻有厚度的人生,文化的气质,如斯。有着那样的期待,不使人失望的除了丰子恺的魅力,还当有一路相伴的愉悦心情。由此,我略感使命的存在。
当众位同伴自我介绍时,纷纷说起对丰子恺的向往时,对这位大师不甚了解的我不禁思索: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凝聚了如此多后来者的心,连接数辈人心灵的绳索,是什么呢?吕逸尘老师带来了一张碟片,或多或少点到了一些关键。碟片的内容,以讲述丰子恺对世界的救赎精神为主,他由弘一法师李叔同启蒙,并终生追随于弘一法师的精神路径,向善、向仁、向佛,体会人间疾苦,创作无数内涵深刻的简笔漫画,并应老师之托,在战火、文革、病痛中,完成了6册共计450幅护生图。是画作的精彩?是对恩师的承诺动人?是对这个世界的精神感化?这些都是,而经历过后面的丰子恺漫画馆、丰子恺旧居缘缘堂、丰子恺墓地、丰子恺祖业丰同裕染坊后,发现了更多内心的感动。
大巴下了高速,映入眼帘的是浙江普遍的小镇景象:低矮的楼房、狭窄的街道、穿城的河道、散漫的集市及步行悠缓的镇民。不知杭州倒退二十年,是否同如此光景。心忽然就陷落了一种沉溺的怀旧情节中,小时候坐在河边看着河水缓缓流淌、等待夕阳西下的自在回来了。很安静、很安全,不悲悯时光的流逝、不忧愁堆积的琐事、不害怕一个人的孤单,没有受过伤害也不焦虑的心,那一刻重生了。脚步自然慢下来,会细细看一片梧桐叶如何被风垂落、地上的纸屑如何被风从这里吹到那里,没有汽车轰鸣的大背景,植物仿佛也会低吟,唱一首暖暖的歌。初到崇福镇,我就这样被褪去了城市的浮躁。经济爆炸的今天,仍能给我如此的纯澈,近百年前的石门镇,该多美好?是这样的祥和宁静,是这样的流水落英,滋养了丰子恺的仁善吧!
丰子恺故居是一座黑瓦白墙的三进院落,黑漆的大门、窄窄的檐、高高的白壁,是种简练、清淡的素雅之美。未见房屋全貌,几支翠竹便探出清逸的头,仿似遥遥展现着主人清高的节操。走入院内,院中一尊丰子恺石像、墙脚一株芭蕉,彼此呼应,仿佛几十年来,他们的每日相伴便可永恒这世间的一切美好。进入房屋,厅堂挂画、斜阳入阁,遥想当年,一对慈爱的夫妻养着一群可爱上进的孩子,春来看竹生发,夏来闻芭蕉雨下,秋来桂菊乐享,冬来满园雪花,爸爸作画、宝宝玩耍,欢乐在每个角落。或是爸爸外出回来,或看孩子翘首以盼着自己,或见孩子在院中自在玩耍,又惹了何等趣事,心里好欢喜。那浓情、那深意,就雕刻在院中的墙壁上,在主人皆逝去的今日,供后来人发想当年的幸福。爱创造了这一切,这一切又深化了爱。于是,丰子恺的笔端,绽满爱意。
他给予孩子、给予这个世界的爱,从何而来呢?我想,该是本文开端他的大儿子丰华瞻记录爸爸的话中所现:来自众人对他的爱。听闻过很多很被宠爱的朋友说,世上最难忘怀的就是祖辈的宠爱,或许有了坏习惯、或许变得任性,却更懂得要用自己的心去回报。那些得到过许多爱的孩子,一旦失去一点点,就能强烈感受到,就会失落、会哀伤。于是,对着身边的人、喜欢的人,给予更多的爱和关怀,因为他们懂得没有爱多痛苦。心里有这样的基调,遇着“向善、向仁”的思想,就愈发能接受、融入行动,当他遇到李叔同,教会他用艺术来传达精神的大爱,这个世界便注定要诞生一位大师。他一面极力爱着身边的人,发现他们真正渴望的东西———幻想、童真,并无限度地给他们这样的环境,在画中表现为幸福、生趣;一面极力同情缺爱的人,看到损伤他们幸福的恶源,揭露、批判,在画中表现为讽刺、情非得已、好坏的强烈对比。
丰子恺的世界本只有纯善,他本只看得见一切事物的可爱之处,他本是一个被好好保护起来的珍宝,他本该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可他长大了,不仅长大,还要承受非人性的摧残。一天天经历回不去的时光,渐行渐远。可他的心并未走远,他始终是那个对世界充满热爱、而诚实的孩子。家乡的水流始终迟缓、家乡的落叶永远清扬,丰子恺的笔,永远清淡隽永。
当我们身处一望无际的桑麻田里,迎着和煦的夕阳风走向丰子恺的墓地,我仿佛走入了丰子恺的那幅漫画《话桑麻》。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”王维笔下恬静的田园生活,即是丰子恺常日里享受的生活,亦是他笔端流露的幸福。桑麻田边,种有杭白菊,俯身而闻,清新淡雅沁人心脾。自动过滤去丰子恺所悲悯的那一切,伴着菊香与刚刚收割的麦香,我沉醉在这个充满人情味的田野里,遥遥向丰子恺墓地望去,那松柏夹道的尽头、那坐落在丰茂的桑麻原野上、面着一条清欢小河的圆冢,是爱的天堂啊。姐妹相伴、菊麦相闻、乡旅相藉,在世界的那一头,丰子恺定然抑制不了心中的喜悦,要将这爱之珍宝述诸笔端。让后来者,领会其要义,相爱相敬,清淡生活。简单,有爱,即隽永。
同游者,多是单身。同来者,皆生敬仰。简约质朴,多少人追求却做不到的境界。怀着游历丰子恺故居与墓地的心情,来到丰同裕染坊,看着那简简单单的蓝与白,闻着有别于一般染品的麦浆清香,心里越发多出一份亲近的喜爱。心灵有盏隽永的灯,看这世界便美好多了。你是清新的、他是纯净的,或深或浅的爱,因为卸下了防备的信任而自由徜徉。望着身边的旅人,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相识。人与人,便是这样结成了整体。
噢,后来者,也是这样,与丰子恺结成了整体。爱,是连接心灵的绳索。当大家回到车上,以越发热烈的内心抒发自己的收获时,我已毫无主持的压力。一个有魅力的大师,能打开每个人的心扉,让他们自己成为舞台的主角,无须他人的牵引、不感公众的压力,一幕人生好戏,纷呈上演。
文/金针